作者 | 《财经》记者 王静仪 编辑｜施智梁

一个巨无霸项目如何带动一个产业集群、一座城市的发展

"宜宾不是五粮液最出名吗，怎么变成动力电池之都了？"

(资料图)

谈及宜宾，大多数人的第一印象是中国名酒五粮液。得益于独特的山川地理条件，这座西南小城自古以来就以酒出名——机场直接以"五粮液"命名，名为宜宾五粮液机场；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，就能闻到浓郁的酒糟味，源于五粮液厂区的微酸气息，弥漫在江城的青山和绿水之间。

如今，宜宾的电池产业越来越出名。"以前我们出去招商引资，企业根本不知道宜宾在哪，也不愿意接待。现在基本电池行业都知道宜宾了，要主动来宜宾考察，招商变得容易很多。"从事招商引资六年，宜宾市经济合作和新兴产业局动力电池一科科长周强见证了变化。

五粮液厂区。王静仪拍摄

从"酒都"变"动力电池之都"，核心是龙头企业宁德时代（300750.SZ）在2019年的落户，宁德时代全资子公司四川时代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（以下简称"四川时代"）是总投资560亿元的"超级项目"，带动了90多个配套项目落地，总投资超过2000亿元。

6月8日，四川省人民政府、工业和信息化部在宜宾联合主办"2023世界动力电池大会"，知名院士专家、行业领军企业代表等700余名嘉宾出席，聚焦开放共享、绿色低碳、创新驱动、产业体系等话题。

"引进行业龙头企业做大规模，围绕龙头培育构建产业链，一直是宜宾市委市政府发展新兴产业的核心思路。"宜宾市委书记方存好对《财经》总结道。

目前，宜宾的动力电池规划产能295GW，排名世界前列；已建成产能150GW，上到供应商下到回收商，从无到有地打造了完善的动力电池产业集群。

这些数字落入日常生活中，意味着更多——宜宾的常住人口近两年持续净流入，是中西部地区中为数不多人口净增长的城市；宜宾的大学数量从2所上升为12所，在校大学生人数从2万人增加到9万人；宁德时代已经提供了1.5万个就业岗位，全行业预计带动就业约7.5万人；城市基础设施大踏步前进，城市形象、知名度也大幅度上升。

一个巨无霸项目如何带动一个产业集群、一座城市的发展？宜宾模式是否可复制到其他城市？动力电池产业在2023年进入调整期，宜宾何去何从？为了回答这些问题，《财经》在宜宾寻找答案。

欧阳明高院士工作站

王静仪拍摄

龙头宁德时代来了，产业链也跟着来了

"往日谋生走他乡，今朝就业到三江"。在宜宾市三江新区，随处可见这样的招工口号。

宜宾是传统的人口流出大市，而自从动力电池产业在此生根发芽，情况得以扭转，尤其是四川时代一期所在的三江新区，三年来常住人口增加近十万人。

过去三年里，宜宾建成了一批电池生产制造基地，在这座水电丰沛的城市，电价比东部地区便宜接近50%，能为制造业企业节约很多成本；物流成本低，利用长江水道的区位优势，产品既可以辐射川滇黔渝汽车产业，又可以远销欧亚市场。

围绕电池制造商四川时代，宜宾现已招引正负极材料、铜铝箔、隔膜、电解液、结构件等6大组件及氢氧化锂、正极材料前驱体、导电剂、回收利用等各类配套项目90余个，预计带动就业约7.5万人。

《财经》从宜宾市发改委了解到，2022年全市动力电池产业实现总产值889.5亿元、增长4.5倍、拉动增加值增速11.9个百分点、占比22.7%；动力电池超越白酒，成为全市产值第一的产业。

但回首当初，招引宁德时代非常困难。"从第一次接触宁德时代到签约，经历了整整663天，是非常艰苦的过程。"周强对《财经》回忆道。

四川长江工业园区的电池产业规划图

王静仪拍摄

最初，宜宾市领导去宁德上门拜访，直接吃了闭门羹；经过多方人脉联系，终于得以见面、介绍自己的优势；曾毓群来到宜宾实地考察，宜宾三个月平整了千亩土地，凭借诚意最终赢下了宁德时代的投资。

四川时代2019年签约后，随后的故事变得非常顺利——目前，四川时代1、2、3、5、6期和时代吉利共6个工厂已建成投产，上游供货商也跟着来建厂了，整个产业链从无到有地在宜宾建立起来。

结构件供应商科达利（002850.SZ）在2021年投资10个亿来宜宾建厂，最大原因就是四川时代，四川科达利精密工业有限公司总经理黄传宏告诉《财经》："他们就在我们自建厂房的对面，我们国内的工厂基本都是跟着他们在走。"

宜宾市发改委统计，2022年全市动力电池产业总营收916.7亿元、增长4.4倍；规划产能295GW，已建成产能150GW；实现利润136.8亿元、增长6.9倍。

从上游供应商到下游回收商，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正在宜宾形成。

5月中旬，《财经》在四川宏杉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年产2万吨磷酸铁锂正极修复材料产能项目建设现场项目建设现场看到，厂房正在建设中，预计到今年底就能竣工投产，主要回收四川时代在生产制造过程中产生的废旧磷酸铁锂电池。

以三江新区为首，宜宾形成了1+N的空间格局，全市各个区县结合各自优势，分别承接动力电池产业链的不同细分领域，比如四川宏杉所在的高县负责电池回收，正极材料放在江安，平山负责负极材料等等。

"宜宾发展动力电池产业，首先是将四川时代电芯生产基地规模不断扩展达年产能295GWh，以此招引产业链各领域领军企业为其配套，配套项目也成为各领域的小巨人。2000亿级电池项目，带动一批100亿级正极材料、负极材料、铜箔、锂盐落地发展。"方存好表示。

宜宾正在新建多个动力电池产业链相关生产基地

王静仪拍摄

"金融局已经成了第二个招商局"

宜宾素有"万里长江第一城"的称号——金沙江和岷江在此汇流，成为长江。在老城区，江城的生活悠闲，居民在江边喝茶、打麻将、摆龙门阵；在几十公里外的各个工业园里，则是货车川流、机器轰鸣的繁忙场景。

把动力电池企业招引到宜宾，只是故事的开端，如何让企业生根发芽，留给宜宾的功课更多。

企业找到订单、提高自我造血能力，是一切的核心。四川长江工业园区规建国土处处长郭平对《财经》介绍，政府会搭建平台，帮助本地供应商加入四川时代的供应链，已在供应链的企业，会帮他们提高在四川时代的供货份额，扶持企业的成长。

郭平以园区内某本土企业举例道，经园区牵线，该企业通过质量提升，成功进入四川时代的供应链，产值一年内从5000万上升到3个亿；将四川时代的外地供应商引入宜宾本地，持续提高供应链本土化水平，同时帮助已有的配套企业继续做大做强，提高订单份额。

从企业自身来说，立足宜宾、辐射川渝也是发展方向。四川科达利的第一大客户是四川时代，还有好几家客户在成都以及川渝其他地区，黄传宏说，公司规划总产能是一年7500万套，其中预计供给四川时代2000万套，未来计划从宜宾辐射整个西部地区。

产业链招商叠加基金招商，是宜宾发展动力电池行业的重要路径。方存好介绍，宜宾实施机构改革，整合招商和工业主管部门机构，组建经济合作和新兴产业局，形成动力电池产业从项目招引到落地建设、培育发展壮大全过程的一条龙支持体系，其他产业也参展实施。

"金融局已经成了第二个招商局。"周强形象地比喻道。宜宾建立了产业基金群平台，设立总规模超300亿元的产业基金24支，其中电池相关基金占总资金的一半以上，对撬动社会资本，加速重大项目落地起到重要作用。

四川科达利精密工业有限公司生产车间

王静仪拍摄

除了市级产业基金，周强透露，宜宾和外部的头部基金公司合作，持续挖掘有潜力的项目，综合使用直接入股、融资租赁、担保贷款等各种金融手段，深度参与新兴产业发展。

针对新兴技术和初创企业，新的孵化模式也正在探索中。欧阳明高是中国科学院院士，也是动力电池行业乃至新能源汽车行业的泰斗，2020年，欧阳明高团队与宜宾市政府共建了院士工作站，主要开展科研成果转化与孵化等工作。

目前欧阳明高院士工作站已建成动力电池安全实验室，开展检测和科研工作；并累计孵化科技创新成果转化企业近10家，注重科研成果的产业应用。

种种激励政策的背后，离不开以五粮液（000858.SZ）为代表的国有资本的坚实支撑。五粮液集团是宜宾控股的地方国企，"每天税收贡献一个亿"，为新兴产业招引和扶持提供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。2022年，五粮液营收为739.69亿元，同比增长11.72%；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为266.91亿元，同比增长14.17%。

招商引资非常考验政府财力，从土地平整、水电供应等基础设施建设，到人才政策、医疗消防等运营保障，再到产业引导基金、公共技术研发平台等体系化的产业措施，地方财税和国资必须进行不间断的海量投入。

从这个维度来说，五粮液无疑是宜宾产业升级转型最大的资产所在。方存好表示，2022年，宜宾实现地区生产总值3427.84亿元，同比增长4.5%，稳居全省第三位；地方一般公共预算收入275.81亿元，比上年增长9.8%，稳居全省第二位。

左边是四川时代已建成的七期工厂，右边土地已平整，未来用于建设八期工厂

王静仪拍摄

"零碳"是特色，储能是下一步

宜宾在动力电池行业越来越出名，前来调研的外地企业、政府部门也越来越多。"我们是搭上了整个动力电池行业的顺风车。"每次接待来访嘉宾，周强总是说，天时是第一位的，大于地利和人和。

过去两三年里，动力产业全行业持续增资扩产，随着四川时代的持续投产，宜宾的动力电池产业也大踏步前进——2020年产值是不到18亿元，2021年就达到了160亿元，翻了10倍；2022年是890亿元，翻了5倍多。

一个问题随之浮现：动力电池产业在全国开花，比如宁德时代就在全国多个城市设厂投产，宜宾的特色是什么？

是"零碳"。四川时代总经理特别助理、外联部长杨伟平告诉《财经》，四川时代在2022年3月成为全球首家电池零碳工厂，之后宜宾锂宝、宜宾中车、时代吉利先后成为零碳工厂，宜宾其他产业链企业也在积极向碳中和迈进。

四川时代打造了零碳工厂

这和宜宾三江交互的地理位置息息相关。宜宾地处长江上游，生态环境极好，五粮液酿酒用的水正是取自岷江，要发展工业，也必须守住环保的红线。在宜宾市内，随处可见"践行绿色发展理念，筑牢长江上游生态屏障"的标语。

在杨伟平看来，宜宾从"酒都"变"动力电池之都"的核心是，其一，政府具有非常好的大局观和战略定力，工作作风务实高效，为企业做好服务和创新；其二，五粮液等国有资产提供了坚实的资金基础，帮助政府做好政策落地和产业配套；其三，宜宾能源结构独特，电力供应80%为水电（绿电），电价比东南沿海低了将近一半，显著降低制造业的生产成本，也为企业低碳发展提供了能源支撑。

根据规划，四川时代10期工厂的规划总产能是295GWh，而1GWh可供应2万台汽车，合计可供应590万台汽车的电池需求。截至2023年5月，已投产5期，后续工厂也在建设中。

满城的酒香弥漫中，宜宾的动力电池产业日渐生根发芽，产值从2020年的18亿元开始，到2025年有望突破3000亿元、2027年超过5000亿元。

需要指出的是，即使宁德时代是毫无悬念的行业龙头，动力电池也是毫无疑问的朝阳行业，一座城市过于依赖单一企业和单一产业，无疑也将带来风险。

"去年特斯拉因为疫情停产了几个月，特斯拉停产就意味着时代要停产，时代停产就意味着它的配套企业要停产，对我们影响很大，甚至那个季度的GDP增速都受到影响，很恼火。"郭平说。

如何缓解这样的风险？第一步是把产业链继续做深、做长，吸引更多的产业链企业落户宜宾。

在接受采访的当天，周强刚刚评审了一些新的招商项目，其中一个是电池供应商前驱体的供应商，也就是电池的二级供应商，新项目越来越细分，产业链不断往上游延伸。

尽管全产业链已基本齐全，随着以往项目的逐渐落地，出现了上下游产能不能完全匹配的情况，必须持续查缺补漏。周强介绍，比如三元正极材料，现在宜宾只有10万吨产能，实际上需要至少20万吨，接下来可能还会引进相关项目，把整个电池产业版图越做越大。

在动力电池产业之外，宜宾从来没有放弃寻找新的经济增长极，储能就是下一个重要的增长方向。

考虑到产业之间的关联性，宜宾正积极招引相关储能企业，已有不少项目在沟通过程中；同时推动场景应用推广，加快储能市场培育，打通生产制造与应用市场通道，构建产业生态闭环。

"依托动力电池产业集群优势，未来将拓宽发展空间，向储能、低速车、钠电、固态电池等新领域延伸，丰富产业生态，抢占未来新赛道。"方存好展望道。

四川宏杉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的项目建设现场

王静仪拍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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